伤害动物就是伤害自己—— 索尔·贝娄琐记


我搬家后,我的猫咪爬进了新布置好的书架里面,躺在一排书顶上,在阴凉的暗处打盹。那天,这个行为激起了我的怒火,我把猫一把捞出来,使了一点气力摔在地上,它的好些毛发在空中飞起又落下。猫站起来,还是一贯的呆呆的表情,没有看我,发出了让我难忘的一个声音。

它打了个喷嚏。

当然,我立刻把它抱起来,连声地告诉它我错了,对不起,我拿了金枪鱼罐头给它,猫咪和以往一样呱嗒呱嗒地吃着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。它沉默的样子,它的喷嚏,它一如既往的进食,都比大吵大闹更让我的心里生出罪疚。

这只我看着它长了三年的棕色加菲,和许多家猫一样有股莫名的冷傲,至今都没学会撒娇卖乖,跟人热络,但它在遭受暴力之后寡淡、甚至有点轻蔑的反应,却让我好像看到了自己。

我于是晓得,动物是另一个自我(不必去钻牛角尖地问如是蚊子苍蝇又当如何),你伤害它,你对它做了任何什么,都是在对自己做同样的事。

这一点,当《雨王亨德森》进入尾声,男主角在回国的飞机上昏昏沉沉、浮忆联翩时,我已读到过了。童年时代的亨德森,一路出走到了安大略省,那里,一片风景秀丽的地面上坐落着一座游乐园。亨德森在那里谋到了个职位:晚上住在马棚里,天一亮,他就被同一头名叫斯莫拉克的大熊放到一起去。贝娄给动物取名字是有道理的。斯莫拉克像人一样,“很老了,牙齿快掉光了”,而园主人却还给它戴上帽子,穿上围嘴,让它坐上滑车在轨道上滑行,场面令人伤心。亨德森被派去同熊在一起表演,悲凉的气氛里,就这么起了高亢之音:

“当我们上起下落,左右回转,忽高忽低,滑动得比阜氏转轮还要快时,我们相互紧抱在一起,面颊对着面颊;当垂直下坠的一刹那,整个支架仿佛就要脱落,共同的绝望感把我们结合在一起了。……我紧靠着它那长期经受磨难的可悲身躯,贴在那件褪色的褴褛衣衫上。”

超现实主义的场面布满了小说的各处,与熊同场,紧紧拥抱,同亨德森在非洲部落里用自己听不懂的语言喃喃祈雨、而雨真的降临的桥段一般奇幻。这是小说的最后一个高潮,亨德森和斯莫拉克,在加拿大的乡巴佬红红的脸膛的注视下,在此起彼落的喝彩声中,被恐惧牢牢地拴在了同一条命运之线上;这又是一个辉煌的时刻:当他们摆向空中时,亨德森觉得自己置身“蓝色的赋予生命的微妙气囊”之中,天空,同蛮荒、狂野的非洲大陆一样是体验高贵的地方,只不过这种高贵是在回忆里浓烈起来的,又是在与人类之外的生物的共处之中生发出来的。

回忆这段往事的人,56岁的亨德森,已经有了一个和16岁时不一样的头脑。几个月的非洲历险改变了他,如果这几个月是一个圆,那么圆心就是另一种动物:狮子。

狮子是达甫国王逼着他去看的,但他不恨国王,因为他要解决自己的困惑:我该要什么?欲望永远有另一个对象,另一个目标。他需要一个老师,一个贤哲,或至少是一个善于治疗的人。一到瓦里人的部落,亨德森和达甫国王的关系就迅速发展,这种关系很像一个病人和一位心理分析师,心理分析命令我们去面对自己的困难,而不是躲避、忽略、掩埋它们,在小说里,如果把这种内在的困难用3D打印机打印出来,我们就会得到一头狮子。

有个民间故事,说某人误以为自己吞吃了一只蛤蟆,从此茶饭不思,奄奄一息,医师给他吃药,然后趁其不备放出一只真的蛤蟆,捉住给病人看,其病自愈。在北美的大城市里,亨德森罹患抑郁,来到非洲,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接触了好几头狮子,其中,见母狮阿蒂的一场,是他面对的最大的考验,亨德森的表现当然是惊慌无措,但这种惊慌也蕴含着别的东西:

“它站在我们身旁,高过我们的臀部。当他抚摸它时,它咧开长着须毛的嘴,显出须根的黑点。它从我们面前过去,又从背后绕过来,现在开始探查我了。它的口鼻先向上触到我的胳肢窝,然后又伸到我两腿之间去嗅,这自然使我胯下部分一齐收缩,巴不得缩进肚里去。……这时我拼命咬紧牙关,连断牙的地方也顾不上了,同时慢慢闭上两眼,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面孔逐渐缩成一团,面对着死神。我的神情仿佛在说:这是我残存的余生,拿去吧!真是活受罪。可是雌狮把头从我胯下抽了回去,又开始来回走动。”

当然,狮子是贝娄的幻想,其实也是亨德森的幻想,《雨王亨德森》这部历险小说可以看作是一个人在他制造出的梦境里的奇幻之旅:斯莫拉克和阿蒂,分别都是亨德森的一部分,或者一个化身,熊是恐惧,而狮子则是暴力,蛮荒的、原初性的暴力。

“这是我残存的余生,拿去吧!”说这话时的亨德森是恐惧的吗?不,他是勇敢的,至少他不再自怜自艾,他豁出去了。

我在我的加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踪影:一个惯于以无动于衷、轻蔑和遗忘来抵抗厄运的人。亨德森的情况则有所不同,他在与阿蒂的相遇中,看到了自己缺少的东西:理性之外的精神,思考生命和自然的更多方式,这些方式是为现代科学所不屑一顾的。同狮子见面,让他意识到之前的人生把他变得像他曾饲养过的猪一样贪婪。他的生命在沉睡,而现在,如达甫所说,阿蒂能点燃他,为他带来现实的时刻。

回想和斯莫拉克飞在空中的时刻,亨德森说:“它把我搂在怀里,给我以安慰。最难的是它从不责怪我,它饱经人世沧桑,头脑里已经一清二楚:对于一切生物来说,世上绝没有彼此互不相干的事。”这个“万物联系论”,贝娄经常表达,它更大的意指是:宇宙在制造人类的时候,已经把它自己植入了他们的身心,而人,生来就是要探知它的宽绰和广袤的——借助与另一些人的接触,借助与动物、植物、其他一切生命的接触。

附,《雨王亨德森》相关信息:

作者:(美)索尔·贝娄;出版社:上海译文出版社;译者:蓝仁哲;出版年:2006-12;ISBN: 9787532741335

(责任编辑:余江波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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